1.夕阳
戎策养成了大案子之后请半天假的习惯,之前不是不休班,而是前一任处长管的松,根本不登记出勤,用不着请假。说到底,不是人家管的不好,而是处里的外勤大部分都是街上混子,或者没工作的待业青年,不怕死的才来啃铁饭碗,能管得住的都是神人。而神人杨幼清走马上任两个月,风气确实却是改了不少,侦缉处也有点力行社特训班的感觉了。
叶家的案子结束之后,戎策感情宣洩了一场,第二天早上睡到九点多,爬起来煮碗卧了两个鸡蛋的汤面喝完精神抖擞,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。杨幼清也偷了个懒早上没去上班,一大原因是不想自己开车,显得没气派。不过他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下雨了,膝盖上的旧伤覆发。戎策给他揉了半天,抬起头眨着一双小狗一样的大眼睛,诚恳地说,“您把碎片取出来吧,别过几年再瘫痪了。”
“瘫什么瘫痪。”杨幼清轻轻一巴掌拍到他脑袋上,戎策装作被打疼了捂着头嗷嗷叫着,“老师,事业是党国的,身体是您自己的。”“我倒是不知道三少爷还有些政治觉悟,”杨幼清嘴角带着意味不明的微笑,“听说四一二之后,你偷偷跑到广州去了?”
“我是担心大哥出事!他是黄埔七期,正在风口浪尖上呢。我是对政党派别一类没什么激进的想法,左派右派不如南瓜派,这点随您。”戎策给他揉膝盖累了,干脆盘腿坐在地板上,一副好奇的神色问他,“老师是黄埔六期,怎么反而让学弟做了顶头上司?”
杨幼清知道他指的谁,偏不回答,“你让战文翰管着,不也一样?归根结底,这是能力问题,不是看资历看出身。”戎策听他提起了战文翰有些不悦,干脆撇撇嘴换了个话题,“我倒是挺好奇,您在清党那两年去哪了?”
“还能去哪,学校上课。”杨幼清脸上的笑意消失了,抬手看看手表,站起身,“时间不早了,你去做午饭。”
侦缉处最热闹的地方一定是刑讯室,单面玻璃后面形形色色的刑具让犯人不寒而栗,却让经历过血雨腥风已经习惯的老兵得了乐子,看着新来的吓破胆。戎策却不喜欢这里,一是杨幼清教导过,兵不血刃才是上策,二是夏天不通风,腥臭的血肉味道让人反胃。
但无奈,姓战的亲自邀请他来观看刑讯,他也不能抹了人家面子。小黑屋里坐着的是前几天抓回来的共党怂包,哭得眼泪顺着腮帮子往下淌,戎策听了耳膜都疼,转头问战文翰,“这样怎么审?他前几天不都交代了。”
“不不不,这是假象。”战文翰抱着手臂站在玻璃前观察着,“他自称交通员,并不知道所谓首长的真实身份,但他提供的联络站是一周前人去楼空的那家茶馆,而且一口咬定上级就是被我们打死的壮汉。”戎策耸耸肩膀,不以为然,“有什么不对劲吗?你看他怂成什么样子了,要撂早撂了。”
战文翰摇摇头,戎策註意到他思考的时候喜欢按压手指的关节,“如果联络站被端,他们怎么会冒险继续集会,消失才是更保险的选择。”“他死扛着不说还有什么意义……”“意义在于,他想和处长谈条件,但是他现在没有提出来,我不明白为什么。”
戎策隔着单面玻璃看向坐在老虎凳上的男人,一副畏畏缩缩丧失了斗志的模样,像是能为了保命出卖组织的人,但是不像是能忍到现在的。戎策不擅长揣测人心,随口问道,“会不会与他女儿有关?他知道自己无论交代与否,两方的人都不会放过他,他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,唯一放心不下小姑娘?”
“那为什么这么久不肯提出以情报换命?”战文翰在屋内踱步,按压手指的频率越发频发,“他一直在拖延,是因为我们内部有人在传情报,共党也许想救他,或者假意救他给他希望,封住他的嘴。”
戎策望向四周,战文翰说完这句话时,在外屋的三名下士都没有什么表情的变化,而屋内的两名行刑人听不清他们的对话,戎策无法做出第一时间的判断。战文翰拍拍他肩膀,凑近了低声耳语,“你帮我个忙,把一直跟这个案子的五个人全换掉,选你最信任的人。”
“成,你放心。”戎策不知道姓战的到底怀不怀疑他,是真的信任还是在给他下套,总之得答应下来。战文翰随即将屋内的两人叫了出来,然后让这五个士兵去楼下集合。过了十分钟,戎策经过窗口的时候看见那五个人已经被下了枪,往监牢的方向走去。
戎策不知道战文翰会怎么审这个案子,左右不是他担心的问题,但是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战文翰对自己满满的怀疑,所以才把换人的任务交给自己,若是怂包共党依旧不撂,那说明戎策的手下也不干凈,连带着说明戎策不干凈。
不过幸好,第二天怂包就哭着喊着要见处长。
苏州河畔的小花园是戎策童年常来的地方,他喜欢躲在树荫下安安静静看书,不必担心大哥突然喊他学孙子兵法,也不会被二哥逮着说他掉书袋。偶尔四妹喜欢跟着他来,他还嫌带着女孩不威风,有一次跑了几步把妹妹甩远了,结果回家被父亲揪着打了一顿。
现在他二十五岁,离开家将近八年,曾经以为再也回不到故土,未曾想竟能会来久居,实属庆幸。他现在仍旧喜欢有事没事往河边走,坐在树林中的长凳上欣赏风景,把一切烂七八糟的任务都抛在脑后,偷得半刻清闲。
杨幼清知道他喜欢这里,下了班寻来,看见自家小孩在悠闲的看着西夕阳西下,还哼着不知道哪里的戏曲小调。戎策註意到他来了,往一边挪挪空出一个位置,拍了拍请杨幼清坐下,“您应该带着一束花来。”
“哪天你殉职了,我一定带一束过来。”杨幼清走过去坐下,拍了拍戎策的腿,“别翘着,枪露出来了。”戎策听话把腿放下,被人说了还带着点委屈,“知道。还有,您别咒我,现在的爱情小说都是,一展望未来肯定没好下场。”
“以后不许看报纸上的连载故事。”“唉,我看的都是名着!”“那等你殉职了,我送你一束花,再送你一本名着。”戎策皱皱眉头,他虽然生性乐观,但唯独听不得处座说这种伤情的话,何况现在是初秋,秋风秋雨愁煞人,更易感慨伤怀。
杨幼清看他不说话了,伸手揉揉他的一头乱毛,“行了,你命好,我来这两个月,你除了被人撞下桥还受过什么伤?”“别说我了,您今天怎么不用加班?那个怂包说了什么?”戎策扯出个笑容,做出一副好奇的神色。
“他想用联络站地址、联络方式、上下线和内奸的身份换他女儿平安。”“按理说,共党知道他被捕,肯定会抛弃联络地点,更换联络方式,撤离上下级,唯一有用的估计就是内奸了。”“未必,也许你们的后续布置骗过了共产党,而内奸又和他的上级联络受阻,让他们以为联络站仍旧安全。何况他知道我们迫切想抓出内鬼,这个筹码很吸引人。”
戎策其实不关心内奸的事情,抓得住抓不住丢的是战文翰的人,但他至少一身军装穿在身,三民主义记心中,怎么也得表示出一些对于卧底的憎恨。杨幼清看着他装出来的同仇敌忾的神情,忍不住嗤笑一声,“行了,别想了,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。你给我好好出任务,保护好自己就行。走吧,回家做饭。”
“别,等我看完夕阳再走。”
2.敲诈
戎策在家门口捡到一封信。他从来没有留过地址,每次回家也都註意身后,有人找上门来倒是头一回。杨幼清跟在他后面,手里提着刚从菜市场买回来的新鲜蔬菜,看他迟迟不开门有些不耐烦,抬腿踹他膝盖窝,“干什么呢?”
戎策急忙开了门,杨幼清挽着袖子去做饭,他便把自己摔进沙发里,拆开那封信。全都是花式的英文,戎策想都不想就知道是谁。易安托·昆汀,那个老家伙收了钱还不依不挠。信里大概说,他除了给戎策的原件,还有一份胶卷,拍摄了所有的病例资料,作为例子还附赠了两张洗印好的照片。
“阿策,来洗菜。”杨幼清从厨房探出头来喊他,“你在看什么?”戎策把信放在茶几上,朝厨房走去,一副闷闷不乐的神情,“别提了,那个假神父又找我要钱。他倒是走闯江湖多年,竟然能找到我家门。”
杨幼清递给他一把小白菜,“你自己不做干凈,怨谁?难道是突然信了佛,不杀人?”“您别数落我了,上次是我没做好。何况他绑架勒索无恶不作,佛也度不了他,我这是要为民除害。”戎策搬个小板凳坐下,把小白菜的叶子一片片剥开了。杨幼清戳戳他脑袋,“正义感这么强,你去做警察吧。”
“您别说,哪天我干不下去了就去租界投奔二哥。”戎策把叶子扔进水盆里,搓了两下捞出来,又被杨幼清一巴掌打回去重新洗。“他不是青帮出身?你跟他们不是一路人。”
吃一堑长一智,戎策这次前来提前查看了周围的所有制高点,真如昆汀所说他没有带任何的帮手。戎策也是个讲信用的人,何况兵不厌诈用不到这种小喽啰身上,他也是独自前来。
耶稣十字教堂在清晨更显得庄严肃穆,站在门口等候的欧洲神父却有些疲惫和邋遢,戎策差点没敢认,“你是不是遭报应了?”“上帝还是爱我的,在我最贫困潦倒的时候,把你送到我身边。”